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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人的村庄

刘昱村 读书村 2018-08-0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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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人的村庄

文 | 刘昱村


田大福坐在屋前的院坝里,眯缝着眼看着即将落山的太阳,一只干枯的手按压着那只伤腿,布满皱纹的黑瘦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。身后三间到处是裂缝的泥墙老屋似乎也在顺着他的目光望着远方,贴着旧门神的灰白木门半掩着,好像也想诉说一下岁月的沧桑。

“毛毛快回来了吧。”他突然喃喃自语道。

卧在他旁边同样有些苍老的大麻狗惊讶地望着他,它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主人说这么长的话了,它还想听他说话,可是,院坝边那棵挂满果子的枇杷树上,两只鸟儿在吃饱后,正在叽叽喳喳嘻闹着,它恼怒地对着树上“汪汪”吼了两声。

田大福并没有再开口说话,他用那浑浊的已经患了轻度白内障的眼睛慢慢地看着山湾里的一切,这个山湾多年来就住他们一家人,田家湾就成了这里的固定称呼。对面坡上以前的梯地要么被退耕还林种上了树,要么就荒芜了,长满茅草和杂灌。山湾底部那个在他童年时代还泛着潾潾波光的大堰塘,早就没有了水,干涸在一片杂树丛中。

他的眼睛停留在东边玉米地里,那里埋着他的父母。在这诺大的山湾里,父母活着时是他的依靠,死了依然是他的伴儿。“我也要离开你们几年了”,他在心里抱歉地对父母说到。

天麻麻黑时,终于看见山下进村的小路上,远远走来一位瘦高的青年,他步履轻快,还向他招了招手。田大福咧开嘴无声的笑了笑。青年是他的侄子毛毛,高中毕业,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学院,今天刚领了录取通知书。大福看着毛毛走路的姿势、身板形状,忽然就想起自己的弟弟田小福,小福呀,我算是给你完成任务了,他这样想的时候,眼眶就湿润了。  

田小福出生的当天,母亲就去世了。接生婆说,小福是花生,腿朝下。当晚家里满是血腥味,母亲瘦弱,孩子一出生,被子里的母亲也像一个小孩子。父亲本来说天亮就送她下山去县里医院,但她在鸡叫头遍就咽气了。

母亲生来怕冷,父亲把她埋在家里那块最向阳的自留地边,每天早晨,太阳一升起来,金色的阳光就会洒满那个低矮的坟头。

也就在那一年,刚上完小学二年级的田大福辍学回家了。他担当起了母亲的角色,每天背着小福做饭洗衣,还要天天下山到李婶家取回给小福喝的一斤羊奶。

一想到小时候的小福,田大福的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,他喂他喝奶,哄他睡觉,在他的背上,小福一点点长大,成了他的玩伴、跟班和伙伴。每天,父亲一早出门上工后,偌大的田家湾,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。大福走一步,小福跟一步,有时候,大福看不见小福了,就叫一声“小福”,小福开始会答应“哎!”或“嗯!”,后来就用“喵喵”、“汪汪”或“呱呱”等小动物的叫声来回答,让大福很开心。

小福5岁的时候,大福准备和父亲一起去生产队出工挣工分。但那天傍晚,父亲却被浑身是血的抬了回来。村上放炮修路出了事故,大福的父亲被刨出来时还有意识,但大夫说已经不用救了。父亲只给大福留了一句“照顾好小福”,就闭眼了。

村里人帮大福把父亲埋在母亲身边。父亲因公去世,村里按成年人的标准给计了一年的工分。大福在安埋完父亲一个月后就去生产队上工了,收麦、插秧、栽油菜,以及种土豆、红薯,跟在大叔大婶后面,他学会了所有的农活。

大福每天出工都带着小福,让他在田边玩儿。但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情,让他再也不忍心带小福着一起出工了。

那阵天特别冷,西北风夹着雪花成天飘。大福的耳朵早都冻烂了,小福还穿着前年父亲托李婶做的棉袄,不仅又小又短,而且硬邦邦的,脚上的棉鞋也破了,两个大脚趾处烂了两个洞,露出已经变黑了的棉花。小福的脑袋上戴着风雪帽,但鼻子上的清鼻一直就没断。

这天大福在和队上的人翻堰沟坎上边的一块坡地时,队长说一开春要栽土豆,大福翻了一会儿地,感觉身上不那么冷了,他回头看了一下,小福不见了。“小福!小福!”他喊了两声,没人答应。这样的天气,只有男劳力才会出工,孩子们除了上学的,都和自己母亲在家呢。

大福放下锄头,沿地边去寻找,发现小福掉在50米外地坎下的堰沟里。冬天水小,只到小腿,但小福全身都湿了,风雪帽也不见了,他正抓着一根小树枝想爬上来。大福忙扶在沟边抓着小福背上的棉袄把他提上来。一边问他“咋掉沟里了?”一边就在屁股上给了一巴掌。小福一边哭一边说“我想背一下风,边上有冰,就滑下去了。”,随后低声补了句“哥!我冷!”

那天半夜,大福在熟睡中感觉不对劲,他糊里糊涂伸手摸了一下小福的脸,一个激灵就坐起来。小福烫的像火球!大福赶紧点亮油灯,把小福抱起来问他哪里不舒服,一连问了好几声,小福才像蚊子似的说:“哥!我头疼!”

大福想起母亲去世的那晚,如果能及时抢救,不要等到天亮,说不定母亲还能活着。

现在在这世上,小福是他唯一的亲人,如果再没有了小福,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。现在,他必须带小福去找医疗站的大夫,他必须在这个夜里与再次将临的死神赛跑。

大福找出父亲留下的一件宽大的旧棉袄把小福裹好,再把他像小时候一样捆在自己的背上。他打开门,迎面冲进来的寒风让他有些站不稳。此刻,世界除了寒风的呼啸声,伸手不见五指。他转身到灶房墙外的柴垛上摸出几根干竹子和木棒,捆在一起,滴了几滴菜油做了一个火把。

在田家湾漆黑的冬夜里,一个忽明忽暗的火把照亮了下山的路。大福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,走快点!再快一点!

 已经到了山下堰塘边的大路上,大福正想迈开大步奔跑,忽然一股寒风把火把吹灭了。兄弟俩重新被黑暗包围,大福一阵毛骨悚然,汗毛倒立!按照村里老人平日里的说法,这一定是个凶兆。他用力拍了一下小福的屁股,喊了两声“小福、小福”,不见回话,十五岁的大福忽然就嚎啕大哭,他一边哭一边朝黑暗中埋葬父母的山湾望去,眼前一片黑暗,什么也看不见。这时,他感觉背上的小福动了一下,还梦呓般的叫了声“哥!”。





小福8岁开始去村里上学,十八岁的大福随了母亲的身材,只有1米6左右,又黑又瘦,但他勤快,能吃苦,勉强维持了兄弟俩的生活。

小福不爱学习,小学毕业就不想再上学了。大福第一次履行了长兄如父的职责,用竹条子把13岁的,却长得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小福狠狠抽了一顿。秋天,小福背着书包浪里琅珰去乡上念初中,大福看着他的背影,深深叹了一口气。

在学校劣迹斑斑的小福,好不容易捱到初中毕业,高中没有考上,就只好回家来了。

大福已经27岁了,虽然已经分田到户好几年,家里也不缺粮了,但手上没有余钱。李婶及村里几个年轻媳妇给他介绍了几个姑娘,可人家一见他那黝黑的面容、瘦小的身材和坐落在田家湾半山上孤零零的几间土房子,再无下文。

现在小福也回来了。有了劳力,大福就想搞点多种经营。那年粮食收的好,大福卖了余粮到临村订了一些天麻种子。第二年开春,兄弟俩砍了几根青冈树,把树杆锯成一节一节,竖着斜靠在房山墙那边的坡坎下,再把天麻种子栽在树杆间隙的泥土里,树杆外面盖上一层绵沙。

那年秋天,挖出的天麻像红薯似的。卖了天麻,净赚800多块钱,大福给小福买了一辆自行车,还给各自添了一身出门的衣裳。

但从第二年起,天麻收成一年不如一年,后来连种子钱都卖不回。同时,大福还发现,小福根本不安心庄稼地里的活,他动不动就声称去和同学聚会,一连几天不回家,他的身上也慢慢出现了大福陌生的、讨厌的东西,那就是天天把钱挂在嘴边。他已经看不起哥哥守着这块土地过活的日子。

就在这年除夕的傍晚,兄弟俩给父母上完坟后坐在一起吃年夜饭,小福对大福说:“哥,正月初三我就去广州打工呀。”“和谁?”大福没有抬头看弟弟,他早就预感到有这一天。“和王强他们几个同学。”小福看着哥哥那张刚33岁看上去却似40多岁的额头和已经有好几条横纹的脸。他不是来和哥哥商量的,他只是通知他。此时,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开后,这田家湾就只剩下哥哥一个人的时候,差一点吃不下饭。

“过了正月十五再走么。”大福没有过多挽留弟弟。“那边厂里初七就要上班。”小福赶紧刨完碗里的饭,推开门,他要到外面寒风里去透透气。

正月初三,天气干冷。这个冬天居然没有下一场大雪,万物都瑟缩着、等待着、期盼着春天的带来。

小福揣着大福给他的500块钱,背上简单的行李就出发了。大福看着他的背影,1米75的个子,因为削瘦,显的两条腿特别长。他的头发是大福不喜欢的,那长长的,已经搭到耳朵下面的头发让大福怎么看都不顺眼。但小福早就对哥哥的意见不以为然,他就顶着这头长发,离开家,去闯世界。

一个月后,大福从队长家抱回一只刚满月的的黑狗,他照顾它,每顿饭前,都要先喂饱它,然后一边吃饭一边和它说话,说庄稼,说路边遇到的蛇,说暴雨过后家里的房顶又要修补的事。他说着说着会冒出一句:“小福,你看这样行不行……”当它一抬头看到小黑狗那双天真、期待的眼睛时,不禁抱歉的笑笑,扔给它一块骨头。

小福出去后一直没回家,也不写信和打电话,只在每年过年时给大福寄2000元钱,并在汇款单后面写上歪歪扭扭的“我很好,哥保重”几个字。大福对这一句话很满意,就是有点遗憾那几个字写得太难看,“臭小子,不成器呀!”大福会嘟哝一句,然后把那些钱原封不动地存起来。村里再没人给他介绍对象了,大福也完全没有了找媳妇的念头,“我有小福”他总是满足地这样想。

这已经是小福外出第五个年头了,大福觉得时光好难熬呀。他家的责任田就在田家湾,平日里就他一个人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沉默寡言,形单影只。那只大黑狗一天跟着他,长的毛发黑亮,腰身浑圆,与他的主人干瘦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。

大福已经习惯性的张望山下的小路了,他多希望看见那个瘦高的,长头发的弟弟向他走来。现在,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小福的长头发难看,相反,他觉得那是全天下最顺眼的头型。

秋天的风有一种成熟的味道,这是大自然回报人类的甜蜜季节。大福今年种的谷子收成好,两亩田收了26袋干谷子,净重也有2500多斤。他打算留下零头,其余全卖了。这天天气好,大福把谷子又晒了一个太阳,下午正用风车清理秕谷,大黑狗突然叫起来:“汪!汪!汪!、汪!汪!汪!”,一边叫一边摇尾巴。“是熟人”大福想,他赶紧停下手里的活,到院坝边张望。来人是邮递员老谭,每年他会到田家湾来一次,就是小福给他寄钱的时候送汇款单。

现在离过年还早,老谭干啥来呢。

“大福,你屋里头有喜事喽!”老谭是四川人,待人喜辣很,走到哪都招人喜欢,出门天天有酒喝。

老谭说完打开绿色的大挎包的夹层,从里面拿出一张汇款单递给大福,大福看见那张汇款单上的数字前面是一个8,后面有一串零,他认真数了数,是四个零,“八、八万?”他疑惑的看看老谭,老谭微笑着点点头,“还有喜讯哟!”他补充道。

大福看见留言栏里写了很长一段字:哥,我找到媳妇了,过年回来结婚,你拿这些钱把家里简单粉刷一下,到时候再筹办一下酒席,把村里的叔婶们请来吃一顿饭,不收礼。

大福深深地舒了一口气,他定了定神,赶紧请老谭进屋坐,要请他抽烟。老谭随他走进堂屋,瞅了一眼到处掉皮的土墙,叹了口气。他从大福拿出来的那包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,闻了一下,有霉味了。“大福,有你忙的啦!”他拍了拍大福的肩膀,下山去了。

老谭一走,虽然是半下午,大福还是关上门,拉开电灯,仔细看那张汇款单,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表示钱的数目。为了挣这些钱,小福大概是拼上命了吧,好小子,还要领媳妇回来,真是长本事了。此时,大福心里就滋生了一种新的情绪,那是骄傲,为弟弟骄傲!

现在,大福开始回想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,是的,快乐的那么短暂,那么不真实。

从那个下午开始,大福一下就活跃起来,他去找泥瓦匠粉刷房子,找木匠做家具,找李婶咨询年轻人结婚需要准备的事宜,然后取给李婶一千元钱,请她帮忙准备新人需要用的床上用品。

连续三个月,天天都有三两个匠人早上轻快的麻溜的上田家湾,而傍晚总是趔趄着,摇晃着下来,那是大福每天下午必要让匠人师傅喝两杯,让他们开心。

现在,一切都准备妥当了。屋子里的墙壁不仅补了墙皮,而且用白涂料粉刷了一遍,又白又明亮,地面全部打上了水泥,平平的,干干净净的;小福的婚房里新做了双人床、立柜、梳妆台和一张木桌子,两把木椅子,而李婶帮忙做的两床大红的被子,一床厚厚的褥子,以及印着双喜的床单、枕头、枕套都被包地好好的,放在连新粽垫都铺好的散发着油漆味的新床上。大福还在堂屋里新做了一张漆着暗红油漆的大方桌、八把同样颜色的木椅子,又从街上买回一幅“上山虎”的中堂画挂在堂屋中间,画上配有对联:长啸擎天舒壮志,奔腾卷地起雄风。

这一切真是太完美了,都是大福能想到的最阔气的布置。



小福带回话说,婚礼订在腊月十八,让大福帮忙把村里邻居都请一下。大福像领了圣旨,下到村里一家家跑,见人就请:“小福说腊月十八结婚,到时候来耍,都空手来哈,小福专门叮咛不收礼。”他再看一眼院里嘻闹的孩子们,又补充一句“都来哈、都来哈!”。村里人开心得像要过节似的。大福又请了造席的大师傅,请了村里的老会计当支客司。

腊月十四,小福回来了。人刚进湾,大黑狗就朝山下叫开了,它没有见过小福,可它觉得来人亲切,一边叫,一边摇尾巴,一边扭过头瞅堂屋门,提醒大福赶紧出来看看。

大福来到院坝边,看见一男一女向山上走来,是小福,他的长头发没有了,整齐的头发梳着偏分,穿着藏蓝色的呢大衣,他的五官是那么熟悉,还是那么一双浓眉。但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沧桑和成熟又让大福感到惊讶。小福拉着一个穿着紫红色羽绒服的姑娘向山上走来。

“哥!”一上院坝,小福就亲热的叫了大福一声。他看到哥哥又苍老了,头顶上,只留下不多的一点头发在风里飘动。

“这是冬梅!周冬梅,我…媳妇”小福笑嘻嘻的介绍着。

“哦,好!好!”大福不知道应该怎样招呼,“屋里坐!”他感觉自己笨极了。

冬梅是个圆脸的微胖的姑娘,中等身材,眉毛也浓,眼睛大大的,嘴唇有点厚,一看就结实而健康。她也笑眯眯的叫了声“哥!”

多么好的姑娘!大福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熬煎都是值得的,这不,家里又要兴旺起来了。

腊月十八,早上有点风,但上午十点多太阳出来了,暖烘烘的。天气好,村里的很多老人也来了,他们聚在山墙背风的地方晒太阳,相互问候着身体状况和儿女近况。孩子们也都来了,他们衣着鲜艳,打闹着,追逐着,在寒假里来坐席,大概是他们感觉到最快乐的事情了。

院坝里,帮忙的邻居各司其职,大家一边忙着手头的事情,一边热烈的交流着各种新鲜、愉快或奇怪的事情,发出一阵阵“吃吃”的笑声。头天盘的两个土灶里,燃着熊熊大火,一个灶的大锅上,重着连顶九的大蒸笼,一早就热气腾腾,香气扑鼻;另一个大锅里,烧着油,大师傅正在炸着各种食物,一筲箕一筲箕炸好的鱼、猪肝、酥肉、丸子,豆腐,闪着金灿灿、油汪汪的光泽,惹得大人小孩都不由自主地不时瞟上一眼,悄悄地咽一口唾沫。

大福也换上了新的中山装,戴上了小福给他买的鸭舌帽,不但遮住了快秃顶的头,还让他俨然变成一个工人似的。他别别扭扭的出现在众人面前,惹得大家哄然大笑,大福涨红了脸,“哎,小福让穿成这样,难看是不是?”他可怜地望着大家,老会计说:“大福,洋气着呢,你要早这样穿,自己也把媳妇接屋里头了。”

快正午了,院坝里,屋子里到处都是人。最重要的时刻到了,结婚典礼马上开始。堂屋里那个“上山虎”的中堂画已挂到侧面去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红的双喜,红双喜下面安着两把高靠椅,堂屋两边各安了两个方桌,上面放着水果糖、瓜子和花生。刚才在山墙晒太阳的老人都被请来坐在方桌旁,中间留了一个通道。老会计兼任婚礼主持人,他看时间差不多,就干咳两声,大家得到示意,立即安静下来。他拿起那张写着结婚议程的红纸,准备开始,忽然发现两张空空的高椅子,便对堵在门口看热闹的人说:“赶快把大福找来。”

院子里立即就有两三个人喊“大福!大福!”,大福一步从灶屋跨出来,惊诧道:“咋啦?咋啦?”“ 典礼了”“拜堂啦!叫你呢!”大家笑嘻嘻地看着他。大福的脸一下就红到脖颈上,他以为大家又拿他开心,“快去!”两个和他同龄的人三两下就把他扯到堂屋去了。

“大福,快来坐,时间差不多了。”老会计指着那个高靠椅说。

“使不得!”大福有点窘。

“长兄如父,今天该你坐!”老会计把大福按在椅子上。

“田小福、周冬梅结婚典礼现在开始!”老会计大声宣布,“第一项,鸣炮!”院坝边小福的同学立即点燃挂在枇杷树上的鞭炮,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田家湾震耳欲聋。

“第二项,新郎新娘就位!”老会计话音刚毕,一身西服,英俊帅气的小福拉着身着红袄红裙的新娘出来了。新娘冬梅多么漂亮啊!大大的眼睛,红红的嘴唇,头发在后面挽了一个髻,点缀着红色和粉色的花。堵在门口的人立即发出“啧啧”的赞叹声。

“一拜亲朋!”新郎新娘对着堂屋里那些老人和门口乡亲深深鞠了一躬。

“二拜高堂!”小福和媳妇转过身,给大福也深深鞠了一躬,小福说了声“哥!辛苦了!”,眼里泛起了泪光。冬梅也叫了声“哥!”,大福应了一声,一下站起来,在中山装的口袋里摸索着,很快就拿出一个红包要给冬梅。大家一下就笑了,好个大福,明明给兄弟媳妇准备了红包,刚才还扭捏着不进来。冬梅看了眼小福,见小福给她微微点头,就开心地收了大福的红包。

从此刻开始,大福就好像醉了,他恍惚听见大家又开心的笑了几次,小福就和新娘被送入了洞房。接下来他就和乡亲们开始喝酒,和很多人喝,他一直在笑,一直在喝,酒真好喝呀!之后,他就香甜地睡去了。

正月初七,小两口又要出发了。这次,大福没有挽留,他感觉到,这方土地,已经给不了小福他们想要的生活。小福对大福说:“哥,再过五、六年,我们就不出去打工了,回来一家人到县城买套房子,然后做个小生意。”

“好呀!”大福高兴地接话,可心里,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住在县城的样子,他觉得,自己永远也不会属于那里。

他把小两口送到村子外面的水泥路上,看着他们坐上的村村通面包车走远了,再也看不见了,才返身回去。

 回家的路,他走的有些吃力,双腿似灌了铅一样。

此后的日子,田大福一想起来,就嘴唇发颤,心如刀绞。

小福两口子走后三年未回,大福的日子虽然寂寞,但似乎有了新的目标和盼头。可好日子,终究像风一样,消失在远方。

到了第四年,整个春天风调雨顺。大福除了经管好责任田里的小麦油菜外,还在院坝边种了豇豆、茄子、苦瓜等蔬菜,长得绿油油的。院坝坎上,前两年新栽的李子、桃树和樱桃树,都在这个春天开了粉色和白色的花,山下村里的人见了大福,都打趣到:“大福,把院坝收拾的花里胡哨的,想兄弟媳妇了吧?”大福经常有些羞涩回笑道:“小福说有侄儿了,今年回来。”

那个下午,太阳落的很慢,金色的晚霞让有些衰老的黑狗闪着若隐若现的五彩的光,分外威武。

大福正在浇菜,老黑狗“汪汪”叫了两声后,竟然一边唧唧哼哼一边摇尾巴,这是每当家人回来它才会表现出的样子。大福赶紧洗了手,到院坝边张望,在夕阳的余辉里,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往山上走,孩子走了几步,就让母亲抱。“是侄儿回来了。”大福激动地对黑狗说,受大福情绪的影响,老黑狗的尾巴摇的更起劲了,整个身子都扭起来。

“可是,小福在哪?”大福没往下想,进屋换了身干净衣服,领着老黑狗到山下接人。

冬梅说:“哥,你侄儿叫毛毛”。

小男孩有两岁的样子,圆圆的小脸,那双虽然有些淡,但仍然比其它孩子较浓的眉毛,让大福一下想起小时候的小福,大福伸手想抱他,可孩子没见过他,扭头就抱着妈妈的脖子。

“毛毛,这是你大爸,我路上给你说过的,让大爸抱哈。”冬梅温和地哄着孩子。可孩子依然不松手。

大福就背过身去,蹲下来,说:“毛毛,大爸让你骑大马,我们爬坡去!”毛毛盯着蹲下身子的大福,感觉这个人虽然陌生,但蹲下去的背影很熟悉。那是爸爸的背影,爸爸以前经常那样架着他,让他好开心。

于是他向大福探过身去,冬梅顺势把他放到大福肩上。

大福感觉浑身是劲,毛毛坐在肩上,他两手拽着孩子胖乎乎的小手,一路向山上跑去,大福学大马的吆喝声,毛毛的咯咯笑声,以及老黑狗偶尔“汪汪”的附和声,让这个春天的傍晚,显得那么甜蜜!

冬梅看着前面慢慢走远的三个快乐的背影,一时泪流满面,泣不成声。

“哥,小福出事了。”晚饭后,哄睡了毛毛,冬梅在堂屋里对大福说出那可怕的事情。

“啥?你说啥?”大福从见这娘俩开始,就有不祥的预感,但他始终不敢往下想。他这时才发现,三年前那么水灵、年轻的新娘,现在却脸色蜡黄,神情忧伤。

“山里修路遇塌方,人没有找到。”冬梅对事故的经过,只说了这一句话。这一年多,她已经身心疲惫,肝肠寸断。

“小福一定还活着。”大福黑瘦的脸上,已经涕泪横流。

“哥……”冬梅说不下去了。

大福突然冲出屋子,抱着院坝边的一棵树,发出痛苦的哀嚎,他的小福,他像儿子一样养大的小福,没了。他感觉世界一下到了末日。

过了很久,冬梅走到院坝边,站在大福跟前:“哥,我还有事和你说。”冬梅欲言又止。

大福停止了啜泣,望着黑暗中可怜的弟妹。

“哥,我和小福没有办结婚证。”冬梅嗫嚅道,深深地呼出两口气,她要鼓足勇气说完下面那些让她无地自容的话:“我……要回老家去,我没法带走毛毛,毛毛得跟着大哥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又低声补了一句:“哥,我也实在没办法……”说完这一句,她就蹲在地上,头埋在两腿间,呜呜地哭起来。

大福忽然觉得发冷,他没有说话,但他的脸上露出残酷的表情,在这个充溢着花香的深夜,他感觉应该去毁灭、去报复,上天对他一家太不公平。然而,他有选择吗?他可以任性吗?难道要让花儿似的冬梅带着孩子和自己生活在这田家湾?难道让没有办结婚证的她带着孩子独自回四川娘家?难道去杀死造成塌方的老天爷?难道……

无眠之夜。

黎明时分,大福听见堂屋门开的声音。冬梅要走了,他听见她的脚步在院坝里踌躇良久,终于没声了。大福赶紧起身到院坝边,晨雾里,老黑狗不放心地跟在冬梅身边,一声都没有叫唤。大福一直目送那个身影完全消失,“再见,亲人”他在心里无声的向她告别。

他转身回到熟睡的毛毛床边,看着他那还是婴儿的小脸,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,可怜的娃娃,你可知道,此时,你已经没有父母。

可是,你还有我!大福俯下身去,亲了一下孩子的小脸。他感觉日子又倒回去了,回到三十多年前,床上这个娃娃,就是弟弟小福。

在田家湾这个山湾里,竟然始终都是两个人的世界。



 从今年春天开始,大福就不愿往山下村里去,一是因为他前些年到邻村砖厂打工受伤瘸了腿,上下山都有些疼;二是因为他和毛毛被村上确定为贫困户。这让他难过。以前他除了种好庄稼,每年到邻近企业做些体力活,同样把毛毛养的又高又健康,虽然日子艰难,但他和毛毛从村里经过,人前人后感觉是平等的。

可现在,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村委会的公示牌上,村干部过两天都要到他家来一趟,房前屋后,堂屋、灶房、睡房都要去看,去拍照,连他喂的鸡鸭都要数了又数,他觉得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扯掉了,自己被脱光了示众一样,他那有些狼狈、窘迫的生活状况被全村人知道,他受不了村里人那种同情和怜悯的眼神,那让他感觉一生很失败。

但是,县上的包联干部他还是很喜欢的。那个小伙子和毛毛高矮差不多,姓赵,他让大福叫他小赵。小赵戴副眼镜,说一口普通话,礼貌、温和,喜欢和那只麻狗玩,这只麻狗是大福继早年养的黑狗后的第四只狗,这只麻狗虽然身被杂毛,可它却长了一张温和的脸,特别是它的眼睛,又大又圆,当你和它对视的时候,能感觉它是那么值得信赖。它是毛毛上小学四年级抱回家的,它每天撵着毛毛,当它长到有足够体力时,经常把毛毛送到村里的小学,然后自己在学校外面的田野闲逛,等到毛毛放学再和他一起回家。那时,大福常看见它一瘸一拐,有时脖子上还血乎乎的,那是它贸然闯入别的狗的领地,被驱逐和搏斗的结果。晚饭后,习惯在晚上喝点酒的大福会在杯底留一点,把酒涂在麻狗的伤口上。但是,一年以后,它长得又高又壮,远远望去,仿佛一只狼,它征服了所有向它挑战的狗。和毛毛一起回家时,眼睛里闪现的是自信和骄傲的光芒。那两年,村里好几只母狗下的崽都是一窝麻崽。可是,现在麻狗也老了,它很少下山去,毛毛上高中每月回来一次,走的时候,麻狗也只是送它到山下的堰塘边。而这个县上来的青年小赵,麻狗居然也那么喜欢他,他几乎每周都来,麻狗也像接送毛毛一样接送他。

大福对小赵也有好感,如果不忙,他就和他聊天,大福经常和他说毛毛和小福的故事,说着说着,他会问小赵一句:“你说小福他还活着吗?”“大叔!”小赵坚定地看着他,“如果你觉得他还活着,他就一定还活着。”这是多少年来,大福听到的最温暖的话。

但是今年春天开始,队长和村上那个矮胖的妇女主任,多次到他家来,动员他搬到移民安置房去。他每次都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不去,我死也要死在这里。”

他怎么能到那么远的安置房去,这田家湾是他和小福的,这里的每一根树、每一棵草都那么熟悉。虽然穷困,但他感觉呼吸是畅快的,行动是自由的,生活的伤痕都能在这里得到治愈。而且,小福还没有回来,他要在这等他,否则,自己以后怎么去那边见父母。

打定主意后,大福就再也不愿见村里那两个干部了,一看见他们在山下的身影,他就立即扛起锄头到山里面去,任凭他们如何吆喝,就是不吱声。

六月底,毛毛高考前回家休息了两天,碰巧小赵也来了,两个年轻人很投缘,相谈甚欢。最后,大福听见他们谈到了高考志愿,还谈到了自己。

“你打算考什么学校?”小赵问毛毛。

“我想考免学费的师院。”毛毛的语调有些伤感。

“为什么呢?免学费的师大毕业后都要分配到偏远山区工作的,凭你平时的成绩考个其他大学没问题呀!”小赵盯着毛毛追问道。

“我们家还不够偏远吗?再偏远的地方我都能适应。再说,能免学费,大爸也不用这么辛苦了”大福感觉毛毛向他看了一眼,他装着若无其事收拾着篮子里的干蚕豆。

“你以后走那么远,你家房子这么破,以你大爸的身体再修新房是不可能了,他以后怎么办呀?听说他不愿意去安置房住。”现在,大福听见他们开始谈自己了。

“我大爸要是能去安置房住就好了。”毛毛停顿了一会接着说:“我以后工作了会带上大爸一起去的。”

“住宿舍?”

“我住哪儿,他住哪儿!”

一时间,大家都不说话了,有种压抑的气氛萦绕在院子里三个人中间。

毛毛越走越近,他也看见坐在院坝边的大爸,向他扬了扬手中的录取通知书,眼里满是着胜利的喜悦。

大福也裂开嘴笑了,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。这段时间,他主动去找队长和妇女主任谈了,他愿意去安置房住,等毛毛大学毕业工作了,自己就去镇上的敬老院。再然后,他对年轻的队长说,自己死后,希望能回田家湾和父母埋在一起。队长郑重地点了点头说:“叔,放心吧,我能办好!”

毛毛跑上了院坝,头发蓬松而散乱,那双浓眉下面的眼睛是那么明亮。太阳已经落山了,暗红的余晖将西边山脊的轮廓照的异常苍劲。

大福看着这个青年,影影绰绰间,他感到,毛毛就是小福,小福就是毛毛。  

 

 

刘昱村,发表有散文作品等,现居陕西南郑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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